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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出捷運站,步行3分鐘後,即是一片荒蕪,太陽刺眼的讓雙眼無法睜開,低頭看著自己扭曲的影子在路旁野草叢生、與破敗行人道間交錯行進,影子沒有表情、沒有言語,卻讓我想到孟克的吶喊。

此時,我會問自己:可以給我一雙翅膀,讓我飛出這生活的繁鎖嗎?可以有一雙手掬住我的淚水,要我別再哭泣嗎?

 那是十年前的我,年輕的以為世界上只有愛情會愁煞人。

但在爸爸的世界呢?他曾和我一樣,看著自己這一生的磨難而在內心吶喊嗎?

 111,爸爸自社區大樓警衛一職退休了,那天,他像每年過年時一樣,上理髮院整理的光鮮亮麗,象徵的開始。看著爸爸花白的頭髮,眼角的皺紋,我的心像步在泥濘中,每跳一下便往越往下沉。我默問上蒼,這個「新開始」、「退休」能否平順一點呢?

 讀了三天的國中

 小時候,只要媽媽做蘿蔔炒蛋、或蘿蔔炒肉絲,爸爸必定會在我們抱怨蘿蔔太多、太硬時,說道:哇,我們小時候,只有蘿蔔可以吃,而且還只有蘿蔔乾可以吃,你們太好命了啦!蘿蔔又香、又放得久,多好。

 過年時,他會說另一個故事,他說家裏窮,有十一個小孩,過年,沒有新衣穿,有米飯可吃就不錯了,唯一的雞腿,要給爺爺吃,因為爺爺要下田,吃肉才會有力氣;過年總會有舞獅子的隊伍上門舞弄獅子討紅包,家中沒錢,奶奶遠遠看到舞獅子的隊伍來,就會趕緊關上門痒裝家中沒人。一年,他們在隊伍走進晒縠場時才驚覺,但家中真沒錢包紅包,顧不了許多,索幸關門就是,卻是一拉、門自軌道滑了出去,倒在隊伍前面,結果也因此把這群要紅包的不速之客給嚇跑了。

 等我們上小學要填親屬資料表時,爸又會說另一個故事,爸說:「我的學歷應該是國中肄業。」其實,爸爸國中只讀了三天,老師說,那就填國小畢業好了,但爸爸很堅持要填〝國中肄業〞。家中窮,生養孩子是為了要幫忙農事,為了放牛、種田,爸爸從來無法好好唸書,國小老師瞧不起他,直說他必定考不上初中,爸爸爭一口氣,考上了;雖然考上了,卻仍然無法唸完,但卻是爸爸的驕傲。爸爸6個兄弟裏,大伯讀到高中肄業,後來在水泥廠當上了廠長,便再也無法升職了,只要過年幾杯黃湯下肚,大伯就會開始埋怨爺爺沒讓他讀完高中,爸爸卻總是笑笑的拍拍大伯;斯文的四叔讀到高中畢業,考上公務人員考試,幾年前自署立醫院人事室主任提早退休了,談到四叔,爸總會說:「你四叔最愛唸書了,我都要他好好看書,農忙時,我們就會讓他偷偷躲著看書。」

 這就是爸爸,沒讀到多少書,卻有顆聰明的腦袋,和「我為人人、人人為我」的胸襟。

 磨難人生

 爸爸遺傳了爺爺的樣貌,奶奶的身材,身形不高,卻有著挺直的鼻子和三個深深皺折的雙眼皮,在鄉下地方,都是務農、口嚼賓榔的大叔、大伯的環伺下,不煙、不嚼賓榔,總是爽朗笑著,且隨時能吐出幾句幽默言語的爸爸,總讓我覺得好帥。在鄉下,娶了相親認識的媽媽,兩個人胼手胝足的將小小的拈米廠經營的有聲有色,也將我們五個孩子照顧的很好。在鄉下,經商的人不多,有的就是小雜貨店和拈米廠。稻縠收割後,一包包的稻縠會運到家裏,在爸爸的拈米廠裏去稻殼裝袋。大家都說我們家很有錢,所以爸爸理所當然是學校的家長會長。兒童節時,媽媽就會開始為白煮蛋穿上紅衣服、分裝糖果、小天使鉛筆,第二天,我就會和同學一起收到爸爸送的兒童節禮物,爸爸會在兒童節前一天放學降旗時站在操場草皮中央、校長的旁邊說話,他說了什麼,不記得了,只記得他老把「放假」的「假」字唸成二聲,讓調皮的哥哥在六年級的隊伍中笑出聲音來,五年級的姐姐臉燥紅了起來,一年級的我則只是覺得奇怪,為什麼爸爸要站在上面講話。

 三年級時,越來越頂不住風雨的瓦片房要翻修了,舊房子被拆的零亂,我們家蓋起了整個鄉第一棟的2層樓洋房,我第一次覺得我是有錢人的孩子。同學來家中玩,我們在2樓客廳的深咖啡色的沙發上彈跳,玩著他們家中沒有的芭比娃娃。六年級時,鎮上珠算老師的太太在教室外對著老師竊竊私語,下課後,老師說:「下星期,你和弟弟、妹妹別來上課了,老師這個班級不開了!」回到家中,告訴爸媽,爸、媽臉色一沉。第二天,校長喚我到校長室,說:「你知道家裏的事了嗎?」我敏感的的掉了淚。那天夜裏,我們急忙的收著衣服、書包、文具用品被叔叔接到了爺爺家裏,那一晚,我抓著最少用的字典問:「字典也要嗎?」這本字典告訴我,這個漂亮的房子不會再伴我長大了!。我們家的拈米廠在我只剩半學期即自國小畢業時倒閉了!

 國小畢業前半年,我們一家人分散了開來,我、妹妹、弟弟轉了學、寄宿在爺爺家。爸、媽很少出現,才三年級的弟弟總會哭著想媽媽。債主會坐在爺爺家一整天,懷孕的五嬸會被那些債主惱的低聲要五叔叫爸爸出面解決。國小畢業前一個月,爸、媽回到爺爺家了,債務協商破裂,爸爸曾經擁有的一切都被貼上了封條,他們上梨山去工作,想法子賺錢,媽媽的紅褲子不再緊繃,爸爸的啤酒肚也不見了,原本雪白的媽媽成了黝黑的農婦。爸、媽說他們不會再丟下我們上山工作了,因為要在爺爺家的鎮上開一家小麵攤。

 爸、媽帶著我們三個小蘿蔔頭住進月租1400元的木造小屋子裡。早上,爸爸會起身煮豆漿、騎上機車進包子,在我們的飯盒裏放上肉鬆和一顆荷包蛋,幫媽媽準備好麵攤,就又趕到工地工作,下了工,又和媽媽一起賣小炒、夜宵到晚上12時。對門的爺爺總是豎起姆指稱讚爸爸、媽媽,因為他們的兒子也在那一波的經濟風暴中經商失敗了,結果卻是媳婦跑了、兒子沉溺在酒精中。小店的生意從一天數百元,慢慢有了起色,但日子卻沒有平靜,債主終究還是找上了門。務農的債主和爸爸一樣是慈悲的老實人,觀察了一些時日,發現爸爸、媽媽並不像大家所說捲了錢過好日子,他們走時,媽媽用一塊、十塊、一百塊,湊了5000元給他們。但卻也有暴力相向的討債人找了兄弟趁夜裏揮了爸爸一拳、想把爸爸拖上車,幸好對門爺爺看到了,大聲呼救。多年舊事了,但爸爸青紫了數星期的眼睛、和恐會失去他的餘悸卻深印在我腦海。

 台北遍地是黃金?

 媽媽的手藝好,麵攤的生意越來越好,房東因此收回了房子自己賣起了麵。升上國二的暑假,在親戚的力勸、相士的指引下,爸、媽租了部貨車,放上我們少的可憐的家當-一台冰箱、一張圓桌、幾把椅子、幾床綿被,我們搬到了台北,借住在表姐家裏,窩在表姐家兩個小房間裏。爸爸很勤快、聰明,當時建築業極好,不論週末、雨天,爸爸都是滿身灰泥的回到家中。媽媽則無論在電子工廠、或成衣廠工作,都會每個晚上加班,週末則帶電路板要我們加工。在我們家數個孩子的求學階段,學費加加總總,每個學期最多也要十幾萬,此時,總有親戚會說:「女孩子別唸太多書,大姐高中畢業就去工作了!」但爸爸、媽媽會說:「再辛苦,都要讓孩子唸書,看四弟多好,唸到書、考上了公務人員,就安穩了!」

 在建築業最好時,爸爸帶著幾個工人,自己開始當起了小包商;哥哥也在那時自汽車工廠轉進了電梯業,並且風光、盛大的娶了嫂嫂進門,也終於在第一個孫子出生後,在台北市郊,投進所有的存款、背負11%利息下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。爸爸說:「一定要有六間房,我們全家無論如何,不要再分開了,老大、老二和我們分開了三年,如果可以,最好都住在一起!結了婚,也一樣。」台北或許遍地是黃金,但起落之大,卻也令人手足無措。買房子的第二年,台北房價直直落,建築業者倒的倒、捲款漏夜逃的逃,爸爸的款項泰半收不回來、哥哥的電梯工作也因大樓蓋的少而收入遞減,但欠銀行的貸款要還、為買房子起的會錢要繳,我和姐姐每月拿回家的錢進了銀行,哥哥的錢則進了西藥房買外甥的奶粉、尿布,爸爸則承擔起一家的所有支出,一如我們幼時,將所有的磨難、責任一股勁的往他日益衰老的肩膀上放。

 灰泥不只弄髒父親的衣服,也磨損著爸爸的身體。偶爾,爸爸會帶著傷回來,被掉落的磚頭、或鑽牆機誤傷;水泥的腐蝕性把爸爸的手指節磨蝕出一個個隆起的小肉塊。長年扛著水泥上下樓梯、在鷹架間穿梭,爸爸的膝蓋早已頹敗不堪。如果那一天是要上、下樓梯數遍的工作,爸爸便會拖著腳、痛苦的回到家。爸爸老了,他的那班工人也老了,最下游的建築雜工利潤被壓的極低,但爸爸仍然想繼續這個疲累的工作,因為我嫁人生子,大姐離職在家工作,弟弟倉促間結婚生子,….我們這些爸、媽拼著命攢錢養育的孩子,卻沒有人有能力拼命為爸爸卸下肩頭的重擔。

老天爺的安排?

 再多的重擔都敵不過膝蓋疼痛的折磨,休息的日子變多後,賦閒在家的爸爸偶爾會替代所住社區大樓的警衛空缺,也幫原本就負責社區清潔工作的媽媽清掃社區。警衛先生因故提前離職,爸爸也順勢在他65歲生日前二個月接下了警衛工作。我們這些孩子沒法子讓他真的退休,但從建築工作到警衛工作,卻讓我們的不孝、無能得以稍稍寬慰,弟弟商討著要和生日相差無幾的爸爸一起好好慶祝生日,我則想著要如何將結婚金飾換成一枚戒指送給爸爸當退休禮物。

 10月,一個細雨紛飛的夜裏,還來不及慶祝32歲生日的弟弟被疾駛而過的貨車帶走了,還來不及和爸爸一同吹蠟燭,共飲生日酒。事故第二天,爸爸仍然坐在警衛室中,從後山趕來的叔叔、嬸嬸要爸爸想開些,爸說:「我是老經驗的,我可以,那是他的命,我沒事。」卻在深夜裏,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低泣痛哭。來不及和我們說再見的弟弟只留下驚愕、悲傷和一個甫滿一歲的稚女和戶頭加起來不到一萬元的現金。三天後,媽媽準備了弟弟最愛吃的菜和爸爸坐在弟弟靈前做生日宴,爸爸拿起啤酒說:「我和你媽媽只喝一半,剩下半瓶啤酒,記得回來喝……有緣,我們來世再做父子……」

爸爸說必定是他做了失德的事才禍延子孫、爸爸說:「我沒事!」但悲傷自己找到了出口,爸爸的臂膀怎麼也抬不起來,雙手止不住的抖動,日裏、夜裏,都背著熱敷袋。送走了弟弟,每個人的心口都缺了一角,各自找角落舔噬傷口。嫁進家中不到二年的弟媳,因為謀生、因為特有的生活作息等種種原因,留下孩子、搬出去了,外甥女再度成為爸、媽肩頭、心上再也無法卸下的責任和擔憂。

友人為寬慰我們的悲傷,總說:「早走的人才好!」、「那是老天爺的安排」

但看著父親失去光彩的雙眼、縮著的身子,我忍不住問上蒼,「弟弟早走了是好的,那父親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傷又是什麼?」、「老天爺的安排到底要拭鍊誰?啟發什麼呢?」

爸爸這一生的磨難,還不夠嗎?不能安排別的拭鍊嗎?非要帶走弟弟嗎?

 落地為兄弟、何必骨肉親?

 弟弟走了,但經濟的困頓和現實迫使大家將悲傷收拾在獨自的暗夜中喧洩,強自振做回到工作崗位上。社區鄰居的關懷、溫情言語雖令人感懷在心,但人情的冷暖卻急速降溫的猶如峰面過境般讓人不適與刺痛。那個對著家中客廳牆上四叔送的、寫著「落地為兄弟、何必骨肉親」的字匾,和爸爸稱兄道弟、把酒言歡的鄰居家的女主人,開始在管委會中聲討爸爸的各項工作,一張張意見單書明指責父親的清潔工作不夠確實,家中兄妹要爸爸辭去清潔工作,爸卻跟媽說:「沒做好的改就是了,盡量做,別跟錢過不去!」但好景總是不常,平靜不到二個月,那個曾經在弟弟靈前上香拭淚、哥哥喚她一聲姐的女主人,總可以夥同所有住戶中唯一與她唱和的富家太太,一起編派爸爸更多的不是以及提出更多的工作要求,諸如:樓梯氣窗要拆下來洗、鐵門的每一個5公分見方的數百個格子要一一刷洗、樓梯間要用水刷洗、電梯內的鏡子無論何時都不能有手印,拖地時要把住戶散亂在公共區塊地板上的鞋子拿起來、放好、拖地……。他們的要求,主委曾讓清潔公司估價,要價3萬元,爸爸卻是3分之1的價錢。有住戶不以為然,也極力稱讚爸爸維護的極好,但這些溫情沒有吹進爸爸磨難人生中,爸爸最終仍然辭去了清潔的工作。

 是不是我們的悲傷太沉重,還是我們的混著貧窮的悲慟太令人鄙夷  。清潔工作後,他們開始針對爸爸的警衛工作。他們找了母親下樓說:「阿公年級大了,不要再專責爬高換電燈了,以後三個人,誰遇到電燈壞了,誰就換……抄寫帳務的工作也不用做了,所以減掉薪水.....」。我們說:辭掉吧!,爸、媽說:「再幾個月就好了,欠你叔叔的錢從買房子借到現在,一定要還……再幾個月,郵局的短期儲蓄就到期了!」10月,在我們家最悲傷的10月,媽媽又被叫了下去;在他們即將卸任的前二個月,卻大動作的做出各種違背住戶問卷調查的決議,,他們說:「以後只要請一個日班警衛就好了,三個警衛都要辭掉,重新找個真的有用的人……」那個頤指氣使的富家太太對著媽媽操著台語說:「三個都是〝無路用〞的人……」

 爸爸辛苦了大半輩子,一輩子講情、講義,別人拖欠他的,他從不去催討,卻為了催討不回的債而遠走他鄉。即使吃了虧還總告誡我:吃虧就是佔便宜;工作要盡責,就算掃地,也要掃好;對朋友、同事要好,自己可以省,但請同事吃飯、答謝別人不能省。颱風天時,無論有無當班,總要巡視社區排水口;電梯維修工人說管線間積水,無論當班的是誰,找的仍然是爸爸。即便那道盡他許多不是的鄰家女主人做了多少事,爸爸卻始終相信那男主人什麼都不知道,是他在台北的〝兄弟〞。

 我那個即使頭髮花白了但仍然帥氣、幽默、盡責、慈悲的爸爸,卻落得一句「無路用」被迫退休。

 怒氣與翅膀

 「無路用」傷了爸爸嗎?112,爸爸例行的健康檢查,血壓高了些,媽和醫生解釋爸爸的「退休」,醫生回應那確實會造成血壓的升高。這個「無路用」也讓平和的我們動了怒氣,嫂嫂一封「請管委會回覆的五大質疑」在我們三姐妹中E-mail往返、增添、修改。離開娘家、回到自己住所的我,看著那一封封加了紅字、藍字的信,卻却懦、擔憂了起來,我害怕這個合理的質疑,又會被操作成是我們在報復、在為爸爸出一口氣、我們沒有修養、沒有風度;我害怕很輕易就可以離開暴風圈的自己會無力將我親愛的爸爸、家人拉離那個不平靜的颱風眼;同時,我卻也害怕自己太却懦,即便為爸爸發聲都仍如此瞻前顧後、面目可憎!

 弟弟走後,我總會在行進中、天空下默默想望著自己能有翅膀,遠離被思念啃蝕、無法自己的傷痛,再一次見到弟弟。

 看著爸爸那整得白亮的頭髮,我第一次渴望有一雙有力的翅膀,不是逃離、而是滿布勇氣的飛羽,將我垂垂老矣的爸爸包覆在我的羽翼下,讓我親愛的老爸爸,別再有磨難、別再受屈辱。

 老天爺,我祈求了千萬次,您從沒給過我翅膀!但這一次,請給我吧!給我翅膀,讓我保護我的爸爸;給我勇氣,讓我可以像兒時父親為我們所做的一樣,拼了命也要承擔起為人子女的責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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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ronnie675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0) 人氣()